纖月黃昏庭院,語密翻教醉淺。知否那人心?舊恨新歡相半。誰見?誰見?珊枕淚痕紅泫。
納蘭性德《如夢令》
康熙四十一年,玄燁南巡,隨從者太子胤礽、皇四子胤禛、皇十三子胤祥。
胤祥這年十七,自幼詩文翰墨皆工,書畫俱佳,精於騎射,發必命中。自他十二歲隨玄燁去盛京謁陵後,無論去哪裡,必伴隨皇帝左右。
這日玄燁一時興起,在行宮中與衆臣和三位皇子研習書法,當時便命胤禛與胤祥書寫對聯。
諸臣環視,諛詞如潮,倒令太子胤礽在人羣之中頗爲尷尬。
胤礽自幼聰慧,通讀典籍,擅於騎射,但不知爲何,這些優點與胤祥一相比較,即落下風。論書法他並不善工;雖博學廣獵,卻不長於詩文;論騎射,他雖擅長也做不到每發必中。
自然,他向來知道玄燁在衆皇子中對胤祥最爲偏愛,可在人前甚少這樣刻意讚揚,幾乎是當衆令他下不來臺。
他當時臉便沉下去,並沒有多話。在這種場合放肆,未免自討無趣。
回到宮中,太子妃石氏親自上前接風,噓寒問暖,他卻不勝心煩,甩手道:“有什麼好的,這回在行宮,露臉的是十三,可不是我。”
石氏不明白,側頭看他。胤礽吁了口氣,纔跟她略說了幾句,又道:“皇阿瑪素日裡便是偏愛他,若非他和老四與我走得近,真想不理他。”又想如今他雖爲太子,可皇阿瑪素日裡對他便已多有不滿,在朝中雖有索額圖扶持,但明珠卻擁立皇長子胤禔,加上其餘諸皇子有爭儲之心的皆已漸露蛛絲馬跡,倘若爲這麼點小事,再失去老四這幾個的扶持,實在得不償失。所以他怒歸怒,終究還是忍下去了。
石氏卻若有所思。
御園千秋亭覆彩色琉璃寶瓶承鎏金華蓋寶頂,藻井內盤龍銜珠,造型精美。
亭內諸嬪妃閒坐觀景,正隨意聊着。
從亭內望去,御園內花繁葉茂,光影疏離,些許日影投射進來,照得人軟洋洋心生慵懶之意。
良嬪冰瞳坐在貴妃佟紹貞下首,身側是宣貴人。她有一搭沒一搭和兩人扯着閒話,時不時與宣貴人拌兩句嘴。
宣貴人說話不中聽,人卻並不怎麼難處,即便有時與她有了口角,也甚少見氣。
冰瞳是出名的七情上臉,不易掩飾情緒,但她的性子來得快去得也快,轉眼便沒了。
再說貴妃生來性子和順,有她從中化解,這兩人倒也吵不起來。
說着話,宣貴人忽見良嬪走神,不禁怔了一下,輕推了她一下:“冰瞳姐姐,想些什麼?”
良嬪卻好一會子纔回過神來:“嗯?”
貴妃朝另一側看了一眼,聲音低微:“你在聽她們說話?”
良嬪驚回神,忙搖頭否認。
那邊太子妃石氏正與榮妃低聲說這回南巡的事,太子妃明顯不太高興。四妃中榮妃與太子關係最親近,她也便向榮妃訴苦。
宣貴人撇嘴:“有什麼好聽的,胤祥工書法不足爲奇啊,他額娘生前就擅工書法,還教過純禧公主。他受皇上寵愛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了,太子有什麼好介意。”
“噓。”良嬪作個噤聲的手勢,朝旁邊一指。她如今也知避忌了,不似從前。
亭子才這麼大點地方,若不是因宜妃在一角獨自彈琴,她們說的話早都被對方聽見了。
雖不是什麼禁忌話題,但宣貴人說的那個人卻是宮中禁忌,人人都知道不可提的。
宣貴人才想起這茬兒,閉口不言了。
良嬪則繼續心事重重,不多時便先借口告退了。
回了承乾宮,清文奉上茶,笑道:“主子好大心事,難不成今兒聽了什麼新鮮事?”
清文向來精乖,彷彿只看人一眼便知道對方的心事似的,良嬪的事多半從不瞞她。
“說這回南巡,皇上令四貝勒和十三阿哥獻書法於諸臣之前,備受稱讚。”
“聽聞他們素工書法,並沒有什麼異樣啊。”
“是沒什麼異樣,只是本宮想起了一件事。”
“嗯?”清文怔了一下,這件正常不過的事,能令人想起什麼?況且這位良嬪娘娘素來也不是有太多主意的人,什麼事她都想不到,良嬪反而想到了?
良嬪道:“其實從前也未曾過於留心,現在想來,十三阿哥工詩詞,擅書畫,文武全才,模樣出衆……”
清文道:“早便提醒過主子,倘若爭儲,他絕對是強勁敵手。只是沒料到,那人都由皇貴妃黜爲妃了,如今更早死了,皇上居然還如此寵愛十三阿哥。”她以爲良嬪憂慮的是爭儲之事。
八貝勒胤禩養在惠妃身邊,她身側有個向來八面玲瓏的納蘭珍,胤禩受她影響不小,自幼親切隨和,各方面才華出衆,也頗得聖心,是諸貝勒中最年輕的一位。
子憑母貴,反過來也是一樣,良嬪母憑子貴,由八貝勒得寵而晉爲嬪。
不過論到書法,向來是胤禩的弱項,可這也不至於令良嬪如此沉思,畢竟爭儲一道,與書法的關係只怕很小。
良嬪擡眼看清文,道:“諸阿哥中,如十三阿哥這般樣樣出衆的,還有第二個麼?”
清文怔了一下,難道皇帝寵十三阿哥,不正是因他才情出衆,文武雙全麼?
良嬪嘆了口氣,道:“你確實不懂。”然後又蹙眉思索。
“主子不說,奴才自然不懂,可若只主子一人揣摩,又能想出些什麼來?”
良嬪道:“不是不跟你說,只是本宮覺得……這事太過異想天開,實在沒有道理。”
“倒是有多異想天開?”清文倒被她激起了好奇心。
良嬪道:“擅長騎射,通讀典藏,這在諸皇子中都不足爲奇,可他的詩書詞畫皆工,卻令本宮想起了一個人。本來沒有覺得,只是這麼一想,竟然覺得他長得也有些像那個人……”
“誰啊?”皇帝自然擅長騎射,詩書詞畫也都算精通,可是胤祥長得分明不像他。
良嬪又嘆了口氣搖搖頭:“怕是我自己亂想的,敏妃一個深宮嬪妃,足不出宮的……”
清文轉了一下念,驚疑不定地看着她,難道十三阿哥的出身還有什麼可疑?長得不像皇帝不足爲奇,胤禩長得也不像,一雙眼分明是良嬪的再版,好看得不似男兒。
“主子難道疑心……”
“沒什麼。”
清文道:“主子既見疑,說明十三阿哥長得當真有些像他,那麼這是不是事實都不重要,只要你把它變成事實不就行了?”
良嬪臉色一變,斥道:“胡說什麼,這種事也是能變成事實的?”
清文冷笑一下:“主子說的是誰,奴才都猜到了,倘若這麼提一下,皇上能猜不到麼?”她是沒有見過那人,否則早該猜到了。
良嬪忙四顧一下,確信殿外廊下無人,才壓低聲音道:“小聲些!”
清文道:“十三阿哥長得真像他麼?”
良嬪猶豫片刻,點點頭:“確實有幾分相似,才情更像。”然後再想了一下,苦笑道:“連性情也像!”
“那主子想的說不定就是事實。”
良嬪蹙眉道:“哪有這個可能,他們雖在入宮前有情,可宮禁如此森嚴,你要說他能入後宮與嬪妃相會,這種事是誰也不信的。”
清文思索良久,道:“十三阿哥哪年生的?”
“二十五年……”
“那年之前七月間,敏妃……在什麼地方?”年深日久,清文也記不太清了。
良嬪蹙眉苦思。
“每年七月間……多半是木蘭秋獮的時節。”
良嬪啊了一聲,臉色微變,方想起是納蘭明珠被黜那年……
“那年在木蘭,敏妃還是貴妃的時候,曾因納蘭明珠之事備受皇上冷落……去木蘭之前,皇上已經有好久沒碰她了吧?”
良嬪緩緩點頭。可是在木蘭,他們莫名其妙又和好如初了,那段時間,皇帝自然是臨幸過她的,否則她無端懷孕,第一個起疑的當是皇帝纔對。
清文想的卻不是這樣,她挑了一下眉:“木蘭巡守不如紫禁城這般森嚴,她要見他,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事。”
良嬪一驚,擡起頭來:“這種事不可胡亂揣測。”
清文撇嘴:“也不是要主子去追查當年舊事,只要皇上也這麼一起疑,是不是事實,怕都忍不下去吧?”
良嬪擰眉沉思,然後緩緩搖頭:“不行。是不是事實,都不能說。如今誰都知道她是宮中禁忌,誰敢在皇上面前提半句與她有關的事?你倒忘了,她的喪禮後,誠郡王不過因未滿百日剃髮,便被降爲貝勒了?連整個王府上下都被加以不同程度的懲處。”誠郡王也是好死不死,以爲她被黜,又幽禁四年,便不再得聖心,可稍稍瞭解的人,都知道她在皇帝心裡有多重。
良嬪跟着輕嘆了一聲,她雖死了,可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是永遠無人可以比肩了。連舊日私情那種事,皇帝都能忍那麼多年,身爲知情者,良嬪自是不敢輕易挑戰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。
她去的那日明明是二十四,卻二十五日才着手備喪葬之事,因爲皇帝在啓祥宮抱了她一天一夜,直至第二日嘔血昏倒在啓祥宮門前。
她的喪禮他未曾參加,可私下裡有人悄悄傳話,她停留殯宮的每個夜晚,皇帝都會不顧病恙,深夜去她棺槨邊坐到天明。
他不出席喪禮,應是怕在人前失態。
她的棺槨沒有另行安置殉葬品,聽說是一應俱免,可是她生前所用之物,全部落葬。她當年身爲皇貴妃,再多昂貴之物也都不足爲奇,哪還需要另行置殉葬品。
不過良嬪知道皇帝的用意不是這個。
她不在意身外之物,但她素有潔癖,她的東西不喜歡有別人碰觸,但凡給別人用過之物,她必定不再要。
所以當年皇帝在明德堂臨幸了良嬪,隨後即令人將那張牀搬到了貞順齋。
她向來是這樣的吧,只要是她的,就不願別人分享,包括男人。
良嬪想到這裡,輕哼一聲。在納蘭府中,她就不許納蘭性德納妾,他是答應了,可最後還不是娶了別人,還納了兩個妾。入宮之後,皇帝的女人多不勝數,她哪怕寵冠六宮,又怎能禁得了。
她用過的東西都陪她落葬了,那她愛過的男人呢?難道也要陪她去死不成?
良嬪冷笑一下,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吧,哪怕愛她愛得死去活來,到最後還是三妻四妾,一個沒落。
清文喚道:“主子……主子!”
良嬪終於回過神來。
“奴才跟主子說的話,敢情主子全沒聽進去?”
良嬪道:“你說什麼了?”
清文嘆了口氣:“奴才讓主子將這事放在心中,找個適宜的機會……自然,不能由主子親口去說。”
良嬪思索道:“什麼人才是合適的人選?還要能信得過……”否則反過來擺她一道,豈不是自尋死路?敢在皇帝面前說那人的是非,當真是活得膩了。
“這事不急,太子如今還是太子,不是麼?慢慢從長計議,主子要想的,應是讓八貝勒更討皇上歡心纔是。”
良嬪點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