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真不敢當,從前敏妃娘娘身邊的一條狗都長得比一般人體面……哎喲,這話可不是說你,你別生氣。”
“奴才不敢,純小主真會說笑。”
媛貴人笑道:“這可不是說笑,瞧瞧,敏妃娘娘身邊出的盡是美人胚子,冰瞳這張臉蛋兒可真比六宮中好多主子都出挑呢……”明着罵冰瞳是狗。
冰瞳咬着下脣,委屈的淚花在眼中打轉,一句話也不敢回,仍是保持着請安的姿勢。
純貴人和媛貴人又奚落了她一陣,笑着撇下她往永和宮去了。
冰瞳望着兩人的背影,小臉煞白。她知道這幾句諷刺的話還算好的,要不是看在她如今還在宜嬪跟前的話,只怕就不是聽幾句話這麼簡單了——要不然當初敏妃出了事,宜嬪何必去求皇帝要了她。
說起來最慘的現在是展柏華,給調到安嬪身邊去了,是安嬪向顧問行討的人,顧問行雖然不願意,卻也得罪不起,安嬪再落魄,對付個奴才還是綽綽有餘。
福祥去了慈寧宮,函香和紅蔻一個去了成嬪身邊,一個在香芩身邊,都還過得不錯。小順兒那呆子實在沒人有興趣爲難他,直接去了御茶房裡灑掃掌火。
主子落難,連奴才都跟着受牽連。冰瞳想着,微微苦笑。
玄燁到翊坤宮看望宜嬪的次數近來也少,大約與宜嬪求情惹他不痛快和不能侍寢有些關係。但這段時間他宣召的嬪妃本來也少,不獨宜嬪而已。
臘月初四大清早,宜嬪便開始腹痛,跟着穩婆和御醫忙碌個不停,疼痛一直持續了四個多時辰,到申時才誕下皇子胤祺,不算順利,但母子都還平安。
玄燁總算露了些笑容,只看了看胤祺,卻沒有抱他。
跟着還有一陣忙碌的事,玄燁便吩咐宜嬪好生休養,打算離去。
才近翊坤宮門,卻見門邊上似乎有個身影一直立在那裡不動,與裡裡外外忙碌的宮女太監有些不合,便擡眼望去,見冰瞳獨自站在那裡飲泣。
“魏珠,去把她叫過來,問問她主子有喜,她哭什麼。”玄燁的臉色略有些寒意。
魏珠心裡格登一聲,過去叫了冰瞳過來。
冰瞳撲通一聲便跪下,聲音低微:“奴才冰瞳見過皇上。”
“你家主子有喜,你不替她高興,卻在這裡犯什麼晦氣?”
冰瞳道:“奴才替宜主子高興,但也替敏主子難過。奴才知道這時候說這種話是犯了皇上的大忌,請皇上賜罪,奴才無怨。”
玄燁默不作聲,心中怒意本來漸盛,但目光一瞥之間見她挽着流素平日喜歡的一種小兩把髮型,簪着朵絹制芍藥,依稀記得是萬黼夭亡後他召流素侍駕那回戴過的。再看她身上一套簇新的天青色旗裝,彷彿這顏色也是流素原先喜歡的。
宮女服飾有定製,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款式,雖然這件旗裝做成了宮女制式,但顏色仍顯得很是突兀。
“你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不合規矩,去換了。”
他的語氣居然平穩得聽不出波動,冰瞳一怔,擡眼看他。
下晚時分的夕陽如絳紗凝在冰瞳眼中,折射出瑰麗奇幻的色彩來,玄燁彷彿第一次發覺她有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,明淨冷冽,如汩汩流動的兩泓清泉。
“宜主子有喜,難過什麼?”
“敏主子喜歡孩子,一直希望能爲皇上傳點血脈,倘若她從前能生個阿哥公主的,奴才如今也不至於只能睹物思人了……”冰瞳黯然垂下頭去。
“這身是穿給朕看的麼?”他的語氣略微凜冽起來。
“不是,奴才慣常就是這樣穿。”
玄燁冷笑一聲,回憶了片刻,發覺近幾次來看宜嬪時,冰瞳的確常出現在他眼底,穿的顏色戴的飾物都是比照着從前流素的習慣,只是因爲必須在宮女服制範圍內變動,因此不留神倒是沒發覺。
“你再忠於舊主,也不能在吉慶之日觸了新主的晦氣,人人都忙碌着,你閒在這裡哭算怎麼回事?”
“奴才今日本就輪着值守宮門,不是故意躲懶。”
玄燁才發覺自己想多了。只是剛纔眼尾一掃之間覺得她衣衫的顏色好生熟悉……
冰瞳翌日便聽說自己被調去了乾清宮奉茶。
玄燁身邊向來沒有宮女伺候,冰瞳還是第一名進到乾清宮奉茶的宮女。
所謂奉茶,當然不但是奉茶而已,連魏珠平日的一些雜事都要取代了,包括皇帝的洗漱、飲食、穿衣等等。
同樣是伺候人,冰瞳不覺得有太大區別。只是她雖跟前跟後伺候着,皇帝每天起牀到下朝、處理事務及入寢,都彷彿沒有注意到她這個人的存在一般,對她的態度和對魏珠、林宣等沒有絲毫區別。
冰瞳一度覺得自己如同透明人,在皇帝眼前沒有絲毫存在感。。
但無論如何,這是個極大的轉機,她很清楚要好好把握。
除夕年宴之後,玄燁沒留任何人侍寢,很是疲倦地獨自在乾清宮守歲。
冰瞳幫他更衣脫靴,伺候他上了牀,又端來一盅雪梨燕窩,一盞茶。
玄燁揭了茶碗蓋,見是杯普洱羅漢果花茶凍,微皺了一下眉。這玩意宮中少見,從前倒是見流素有時會喝。
“你衝這個做什麼。”
“奴才覺得皇上略有些酒意,但皇上要守歲,跟着又要去養心殿行開筆儀式,聽敏主子說過,往年除夕皇上都不入睡,只略休憩一下等到天明,這沖泡的普洱羅漢果花茶凍有提神之效,是以……”
“還早,隨朕去明德堂走走。”
“嗻。”
至入承乾宮,卻遠遠見着明德堂宮燈明亮。
“明德堂怎麼還有燈火?”
張九兒答:“宮裡除夕夜可以掌燈至天明,佟貴妃娘娘着人吩咐的,明德堂也要掌燈。”
玄燁點點頭。
冰瞳跟進了殿,一切陳設如舊,皇帝不讓任何人動,便沒有絲毫改變,打掃得窗明几淨,只少了往年的熱鬧。
冰瞳看着,鼻酸眼熱,落下淚來。
玄燁在牀上坐下,明德堂中原只有炕牀、羅漢榻、美人榻,流素說她睡慣架子牀,這張花梨木雕五蝠雲紋架子牀還是從乾清閣東暖閣挪過來的。
“皇上!”
玄燁微轉過臉看着泣不成聲的冰瞳,淡淡道:“哭什麼,除了哭,你還能做什麼?”
“奴才無才無能,生性愚笨,也不會說話,就只懂人歡喜了會笑,悲傷了就哭……七情六慾本是人之天性,敏主子從前總笑話奴才七情上臉,不懂掩飾。”
“你是不懂掩飾,一個奴才,連各宮主子都不敢再招惹的是非,你居然敢惹上身。”
冰瞳辨不清喜怒,只垂頭道:“天下人的性命皆是皇上的,奴才當然也不例外,既然連命都不屬於自己,那還有什麼可怕。”
玄燁的目光落在對面的羅漢榻上,那張去年在南苑獵的虎皮斑斕如錦,他眼中微微刺痛。
“她走的時候天已經開始冷了,居然沒有帶走這張虎皮。”
冰瞳看了一眼答道:“主子不想帶走任何關於皇上的記憶。”
玄燁瞳孔收縮,臉色如冰。
冰瞳接着道:“奴才覺得,她是害怕。”
玄燁看着她不作聲,冰瞳看出他眼中閃爍的神采,便大着膽子接下去道:“她怕此生重逢無望,再留着任何念想之物,徒增心痛。她不敢再思念皇上,是因爲近情情怯吧……”
玄燁眼中的光芒閃了閃又暗下去。
“冰瞳,去叫魏珠備酒,陪朕喝兩杯。”
冰瞳看着眼前的酒,鼻端濃烈的酒香令她有些生怯。猶豫了片刻道:“皇上,奴才量淺……若有失態,還請皇上恕罪。”
那夜冰瞳覺得自己喝了很多酒,說了很多話,她本就不是個控制力很好的人,三杯下肚,烈酒灼燒起來,酒意在體內散發亂躥,每說一句話都要想一想會不會說錯纔敢開口。
她後來只記得玄燁說了一句:“你的眼睛清澈得像朕初見小素兒那年,她十二歲,扮成男孩子……性子真野。”
“奴才……奴才真的……很……很像?”
“也不是很像,進宮之後,她的眼神比從前嫵媚了許多,只剩下煙水迷離的感覺,雖然美,卻再也看不透了。你的眼神與她相比,是冰冷的……”
他的手輕輕撫上冰瞳的雙眸,她不由自主閉上眼,只覺得眼皮很沉、很澀。而他的手很溫柔,她從來不知道皇帝也有這樣一雙溫柔的手,混亂中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。
“魏珠,傳朕口諭,冊冰瞳爲貴人。賜號……”玄燁將手伸進冰瞳展開的外袍中,有些漫不經心地吩咐。
“皇上!求皇上收回成命。”冰瞳的聲音裡帶着幾分慌張。
“怎麼,別人都喜歡的,你卻不喜歡?”
“不是……”冰瞳猶豫一下,“能請魏公公迴避一下麼?”
魏珠帶着笑,有些疑惑地退出明德堂去。
“皇上,只當昨夜什麼事也沒發生行麼?奴才仍是奴才,不想做什麼貴人。”
“你要是不喜歡,昨夜爲何不拒絕?“
“奴才不是……不喜……”她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,只覺得怎樣都是辭不達意。
“你怕敏妃生氣?”
“不是……不……不全是。”
“敏妃不會回來。”他的聲音理智中透着幾分淡漠。
冰瞳撲通一聲跪下去,聲音都顫抖起來:“那……那奴才更不能……”
“朕知道你想要什麼,你想替她求情,所以什麼都肯做,是麼?”他冷笑一聲。
冰瞳點點頭,又搖搖頭,然後咬了咬下脣:“皇上說的不全對。奴才的阿瑪原是內務府包衣,自天聰年間始,世代任膳房總管及內管領之職,奴才是……第三參領所屬第七管領阿布鼐之女。”
玄燁微覺驚訝,想了一會才問:“你原姓覺禪氏?”
冰瞳黯然點點頭。
覺禪氏是滿洲正黃旗包衣,因祖上獲罪而沒入辛者庫罪籍,也就是說她的出身是所有包衣中最低微的。
“但是……但是奴才姓衛。”
“這又是爲什麼?”
“奴才的額娘連名分都沒有,只是妾侍。她一直到死,都未能進入宗祠,奴才跟着她姓衛,從小被沒入納蘭府爲婢。”
“你額娘是個漢軍旗人?”
冰瞳無聲點點頭。她從來不提自己的父母,不是因爲她忘了,是因爲她根本恥於提及。
她阿瑪阿布鼐雖然是辛者庫罪籍,卻也份屬五品,地位低下,家中卻並不寒微。有妻有妾那是常事,在外私納漢女,甚至未入宗祠,也就是說她其實等同於私生女。
冰瞳出身如此低下,連玄燁也覺得意外,但他只是看着她,好半晌才冷冷道:“魏珠,將朕的口諭即時頒下,賜號良。”
“皇上!”冰瞳眼中有無法置信的驚訝。
“從今日起,你就遷入……”他想了想道:“貞順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