汝寧城
楊文嶽老了不少。
自從朱仙鎮一戰之後,形式急轉直下,這局面讓楊文嶽日日夜不能寐。先是開封被淹,後是孫傳庭大敗。闖賊修整月餘,大舉南下。於十一月上旬,會師出兵。大抵在中旬就能汝寧城下。
但是他什麼也做不了。
這一段時間,楊文嶽已經傾盡了汝寧府的人力物力,補充進虎大威,張德昌麾下。
但是汝寧府現在還有多少人力物力啊?
屢次遭賊亂,南邊還有張獻忠,與革左五營,西邊南陽已經爲闖營所站,東邊鳳陽總督馬士英,正準備與新任河南巡撫王漢聯手剿滅歸德袁時中,永城劉超。萬萬抽不出兵來,恐怕也不敢抽出兵來,與闖王兵鋒正銳的時候決戰。
外邊是沒有援軍了。
而各縣屢次遭受兵革之災。
縣城幾乎已經成爲一座空城了,很多縣城之中根本沒有官員了,即便有一些地方有官員,也不過是依附在各地土寨之中,苟延殘喘。地方上數以百計的塢堡,山寨,各自爲政。楊文嶽的命令根本不如下面土賊管用。
就臨汝寧府城附近。如遂平,西平一帶,就有兩大股土賊。爲劉洪超,與沈萬登。各自管轄着數十座土堡山寨,特別是劉洪超,他管轄的山寨,有些都不在汝寧府之中。
幾乎可以說是跨府連縣了。麾下擁兵萬餘,而且他所居的山寨易守難攻,楊文嶽也奈何不了他,只帶派人封他爲西平巡檢,希望他能爲朝廷效力。
這樣的情況之下,區區汝寧一城,如何能提供與闖賊數十萬爭雄的人力物力啊。
“大人。”虎大威與張德昌進來拜見楊文嶽說道。
“坐。”楊文嶽沒有起身,說道:“軍中如何?”
虎大威說道:“軍中到也還安分,只是軍心士氣皆無,恐怕堅持不了多久。”
張德昌嘆息一聲,卻沒有說話。
楊文嶽見張德昌這個樣子,就知道張德昌已經是心灰意冷了。張德昌是一個官迷,不過是爲張家的門第着想,還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,他對上官從來的畢恭畢敬的,但是此刻,張德昌連楊文嶽的面子都不給。可見他心中的絕望。
楊文嶽皺起沒有說道:“張副將,你是何意?”
“末將別無他意。”張德昌說道:“這汝寧城定然是守不住的,大人如果有意,可借護送崇王之名,逃亡鳳陽,此刻闖賊大軍雖來,但是東邊還沒有封鎖住,一旦闖賊大軍圍城,那時候
,即便是想走,恐怕也走不了了。還請大人速下決斷。”
楊文嶽大怒說道:“你以爲本官是貪生怕死之輩嗎?”
楊文嶽怕死嗎?怕死,有幾個人拍拍屁股說自己不怕死,但是他自從火燒店逃生之後,心中總是存這個一個疙瘩,甚至夜裡有夢見傅宗龍厲聲訓斥,半夜驚醒。
並不是每一個賣隊友,都賣的毫無心理負擔的。
楊文嶽每次都以要留有用之身,做平賊之用來安慰自己。但是此刻,他真的絕望了。
他先寄希望於朱仙鎮一戰,但是因爲丁啓睿與左良玉,朱仙鎮一戰,簡直成了一場笑話,又寄希望於開封城,結果開封城被自己人決河淹了,又寄希望於孫傳庭。
只是柿園之役,倒是轟轟烈烈。最後還是敗了。
楊文嶽作爲一方督師,比起孫傳庭等名臣,有些平庸,但是也是當時最頂尖的一撮人。對局勢有自己的判斷。當孫傳庭大敗之後,楊文嶽看到戰報之後,他第一個感覺,就是闖賊不可複製了。
失去了平賊的希望了,楊文嶽也不想逃了。反正都是死,與其棄城而逃,死於朝廷法度,還不如死在汝寧城下。
“今日這汝寧城就是我的死地。”楊文嶽說道:“軍中敢言逃者,皆斬之。”
“我固知大人不是。”張德昌說道:“而今局面,汝寧城註定守不住的,末將請當賊人立足未穩,傾城擊之。勝則挫敵士氣,可以堅守的時間長一些,敗不過一死而已。”
虎大威大吃一驚,他頓時對張德昌另眼相看了。
因爲項城之役中,張德昌攜楊文嶽出逃一時,虎大威向來看不起他。只是萬萬沒有想到,而今張德昌居然有這個勇氣。
“末將同意張副將之意。”虎大威沉吟一會兒,說道:“以攻待守。”
虎大威對軍中的情況,比張德昌更加清楚。不管是軍心士氣,城防器械,汝寧城都不如開封城,相差太遠,別的不少,汝寧城的城牆只有兩丈高。當然,比起一般城牆,兩丈高的城牆,已經不低了,但是對於在開封城下攻城半年的闖賊來說,兩丈高的城牆,那真是一躍而過的距離。
與其說是以攻待守,而不如說守不住,搏一把吧。
“好。”楊文嶽說道:“我將舉城兵馬都託付給虎總兵。待賊人一到城下,虎總兵自行決定何處出兵。我將舉城百姓的性命,與我的性命,就託付給虎總兵了。”
虎大威只覺得熱血上頭,滿臉通紅,朗聲說道:“請大人,放心,此戰不勝即死。”
交代過後,虎大威與張德昌聯袂出了府衙。
“張將軍,你我去喝一杯如何?”虎大威說道。
虎大威從來沒有與張德昌深談過了,這是第一次主動邀請張德昌喝酒。
兩人也沒尋一個酒樓,這年頭汝寧城之中,早已沒有開張的酒樓了。徑直坐在城頭之上,讓軍中的廚子送上兩三個下酒菜。
天色剛暮,火把的光芒也就慢慢的亮堂起來。
虎大威端起酒碗說得道:“張兄弟,我敬你一杯,沒有想到,你也是一條漢子。”
“呵呵呵。”張德昌與虎大威碰了一碗說道:“我寧願不做一條漢子了。”
虎大威說道:“張兄弟,你是怎麼想的?要這樣---”
“這樣送死對嗎?”張德昌說道。
虎大威微微點頭,虎大威豈能不明白,什麼闖營立足不穩。闖營南征北戰這麼多年,最基本的紮營都扎不好,他早就死了,現在流寇,早就不是十年之前的流寇。能被數千騎兵一衝就破了。
這樣的行動與送死無疑。
但是不得不承認,這也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了,否則要麼被困死,要麼城破死,都一般無二。
張德昌說道:“我祖張公臣,與西賊戰了一輩子。我父張公承蔭,死於遼事。我大兄張應昌與流寇百餘戰,而病死塌上,我二兄全昌,追隨盧督師,爲楊嗣昌所惡,發配邊疆,現在也沒有消息。連我侄子張興,也死在歸德城之中。我又怎麼能降賊啊?我決計不能降賊,讓父祖地下不安,早死晚死,皆是一死,何不死得痛快一點。”
“原來張全昌是二哥啊?”虎大威眼神之中帶着幾分懷念之色,說道:“我當初與你二哥一起追隨盧督師也算是同僚,今日我們就爲你二哥乾一杯,祝他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張德昌大笑道:“也是,大兄已死,我又要死了,我張家的門庭都要靠二兄支撐了。只希望我死之後,陛下能念我張家滿門忠烈,讓我二哥回來。讓我張家能傳承下去。”
說着說着,張德昌由大笑轉爲大哭。
虎大威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,反正這一點現在城頭之上,已經清場了,沒有別人,也就由他哭了。虎大威眼光一瞟,忽然發現一點點好似星光一樣的東西,從北邊而來,不過片刻,就變得多了起來,密密麻麻幾乎鋪天蓋地,一眼看不到邊。
張德昌猛地站起來,與虎大威對視一眼。他們都知道,闖賊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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