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慢着。”
僖嬪一個激靈,手一顫,酒盞摔落在地,滿杯酒全都灑落。
擡眼一看,流素裹着一襲雪白的折枝葡萄披風,鬢邊斜插一朵白海棠,一身寒素地立在殿門口。
明知因太皇太后賓天,宮中皆要服孝,但僖嬪還是心底顫了一下,只覺她一身白的甚是不吉利,彷彿正是爲了給自己送行而來。
“奴才給敏貴妃娘娘請安。”
“九功,這壺酒,交給本宮處置,皇上準了的。”見樑九功看了她一眼,並不答話,又道:“有什麼事,本宮擔着。”
樑九功默然點了點頭:“嗻。”跟着躬身退下。
僖嬪看着她進來,不由得起身。
流素臉色如冰,氣勢迫人,早非當年。
眼見着她步步逼近,僖嬪不自主地一步一步後退,直到退無可退。
但流素卻只緩步行到八仙桌前便止了步,提起酒壺,在面前輕輕搖晃,然後淺淺斟了一杯。她的手很穩定,半滴也沒有濺在外面。
“僖姐姐。”
僖嬪勉強笑了一下:“嬪妾……見過敏貴妃娘娘。”
“何必這麼客套,還像從前一樣,叫流素,不是更親近些。”
“嬪妾……不敢。”
“不敢?你都敢在啓祥宮的小廚房中下毒,還有什麼不敢的?”
僖嬪聽她如此說,心裡反倒鎮定下來,左右不過一死,還繼續在她面前流露怯意,未免連最後的尊嚴也失去了。
“你是來替我送行的麼?也好,姐妹一場,我下的毒既然不能致你於死地,便輪到你來賜我毒酒了。”僖嬪慢慢走近,伸手過去,慘淡一笑:“流素妹妹,多謝你爲我斟酒。”
流素握住杯的手卻往後一縮,自舉起了杯在眼前微微轉動,裡頭的酒紅如血,色澤鮮豔,在她的轉動下流轉不定,格外怵目。
“僖姐姐,這杯酒的味道……你嘗過嗎?”
僖嬪見她一臉貓戲耗子的姿態,不禁咬牙,從齒縫中擠出一句:“嘗過,還有命在嗎?”
流素微微一笑:“那可也未必,鶴頂紅這東西,雖號稱劇毒,發作時效卻慢,倘若量不夠足,還未必一時便死,會慢慢地疼痛、嘔吐、窒息……非常難受,可比不得那相思子,兩三粒便致人於死地。”
她舉止高貴,聲調柔緩,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尤其帶着一種令人恐懼的優雅,僖嬪爲她眼中的寒氣所懾,雖才維持的鎮定,卻又瞬間崩潰,懸在半空的手落下來,扶着桌沿一直顫抖不休。
“僖姐姐,你還想活下去,不是麼?”
“能活着……誰願意……死。”
“沒錯,雖說皇上早已不再召幸你,雖說宮中生活冷清孤寂,但終究能活着,而且是錦繡榮華地活着,在人前,到底是僖嬪娘娘,一宮主位。除了無寵,誰也不敢輕易將你怎樣。”
僖嬪猛然擡頭,怒視着她:“你到底是想說什麼?若是想來看我落魄的樣子,加以戲弄,那你的目的也達到了,我落得今日這地步,還有什麼可供你一笑的?”
流素悠然笑道:“僖姐姐這一生,其實都是在爲他人作嫁,以你的心機、智慧,其實本不會落到如此地步,若不是有人在幕後推動你,你又怎會做下毒這種不入流的事?本宮死了,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,你今生不可能復寵,而事敗必然是死路一條,爲了本宮搭上你的命,以你的算計,絕不會做這虧本買賣。”
僖嬪恨恨看着她,咬牙不語。
“僖姐姐若是死了,你背後那股力量仍在,於本宮其實也沒什麼好處。你不過是別人拿來頂缸的代罪品,你死了本宮也不會安逸。”
“可我又有什麼辦法!”
“本宮早說了,以你之智,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擺佈,總在做爲人作嫁之事,這可不正常啊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姓赫舍裡的,這是我逃不掉的命運……”
“你要是不做,她會殺了你全家不成?”
“但是赫舍裡家族的榮耀,只能繫於她一身了,我已經……是個棄子了。”
流素皺了一下眉:“妄圖以一個女子爭寵帶來家族榮耀的想法,真是愚不可及。”
“但仁孝皇后在時,赫舍裡家族的確是顯赫一時……皇上不也爲了你,連納蘭明珠的謀逆之罪都赦了嗎?”
流素看着她,覺得既可憐又可悲,枉她聰明一世,卻始終沒明白什麼纔是根本。
“僖姐姐,讓本宮來告訴你,在男人的眼中,江山纔是根本,權力纔是根本,赫舍裡家族所以興盛,是因爲當時皇上在朝中要籠絡遏必隆父子對抗鰲拜。而仁孝皇后的榮耀,是家族帶給她的,不是她帶給家族的。她被立爲皇后,是爲了安撫臣子之心。”頓了一下,想起宣貴人說的話其實也相類於此,不禁心中暗歎。
“而女人的根本,是男人的寵愛,不是對敵手的打壓。本宮若死了,固然是替你、替她除了個敵手,但很快又有新人入宮,再多少溫柔貌美的女子,只要他想要,就會有。赫舍裡芳汀算個什麼?她搏不到皇上的歡心,就算將所有對手除光,她仍是她,不會變成皇后。這一點,她可比她姐姐差遠了。”
“這些道理……我現在都懂,但是,已經晚了……”
“僖姐姐,其實想要活下去並不難,這杯酒,你可以不必喝的。”流素又悠然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,輕輕一拋,便聽一聲脆響,落在地上摔個粉碎。
“你……”
“僖姐姐,這可是本宮第二次放過你了,做人,要懂得什麼叫知恩圖報,明白麼?”
“我……”
“納蘭青梅雖已落葬,可若有人追究其死因,將屍首再查驗一遍,應當知道她的死因有可疑。而這回你讓杜鵑去下毒,更是人證物證俱在。要想讓本宮保你,不付出點代價,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可……可嬪妾如今這狀況,還有什麼可值得利用的?”一聽有生機,僖嬪自然生出求生慾望,語氣立即轉而爲恭順。
“跟本宮做個交易,換個合作的人。”
僖嬪愣了一下,與流素聯手對付芳汀,她之前從未想過,芳汀若出了事,她整個家族豈不是更會受影響?
流素見她模樣,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,微微一笑道:“僖姐姐,剛纔說了那麼多,你還沒想明白,芳汀莫說不能獲寵,即便可以,也不能帶給赫舍裡家族太大榮耀。你們家族的成敗,在於索額圖。至於你,其實能考慮的只有你自己的生死,拿你的性命去搏什麼子虛烏有的家族利益,實在是愚不可及。”
見僖嬪默然,道:“這個交易做不做,你自己可以選擇。”她又拿起托盤中的酒壺輕搖一下,裡頭只剩下半壺,液體流動的聲音格外怵人。“又或者,姐姐更喜歡白綾?”
僖嬪嚥了口口水,道:“被娘娘你利用,和被她利用,有什麼區別?出了事,死的不一樣是我?”
“區別可大了,本宮用不着你去對付芳汀,你現在志氣盡消,還能對付誰?你要做的,只是替本宮監視芳汀的一舉一動,自然,你要達到這目的,是要與芳汀的關係處得更融洽,以你的圓滑,這一點應當不難。尤其這次相思子的事,雖未致本宮於死地,但若是什麼都沒查出來,不露痕跡,那你也不算失敗。”
“難道娘娘打算將下毒的事隱瞞下去?你肯,皇上也不肯……”
流素微微一笑:“只要杜鵑熬不過酷刑自盡,那一切就到此爲止,自然乾淨。至於皇上那裡,倒不用你操心。”
“而且本宮與你的交易,只有這一項,只要芳汀受制,本宮便與你兩清,再不用你做什麼。”
“真……真的?”
“你要是想着倒戈相向,那可就不好說了,本宮想對付你,那是易如反掌的事。”
僖嬪又猶豫片刻,道:“不用……嬪妾下毒……嫁禍之流?”
流素嗤地一聲笑:“這種低俗手段,是本宮的風格麼?”
“可是,一般的錯處,只能令她失寵,也不能致她於死地啊。”
流素沉沉道:“這可難說,芳汀麼,其實並沒有那麼難對付……”她思索良久,總覺得有些奇怪的感覺,相思子的事,令她聯想到上次中毒,也是罕見的毒物,下毒手法巧妙,兩件事疊加在一塊想,她不免有種不祥的預兆。
“那相思子,是怎樣傳遞入宮的?”
“其實很簡單,只要將它縫在盤花釦子中,怎樣也查不出來。只要攜帶那麼十粒八粒便夠了,那東西聽說毒性極強。”
流素點點頭:“攜帶入宮是哪些人經手的?”見僖嬪遲疑,冷笑道:“你不說,要等皇上審出來,本宮可就難以保你了。”
僖嬪二話不說,便交代了內務府幾人的名單。
“毒物雖說宮中罕見,但下毒的手法卻粗陋,那丫頭讓你做這種事,其實是存心沒給你留退路。”
僖嬪沒有說話,眼神黯然。
“但是隻要你一力擔當,無證無據的情況下,皇上也不能拿她怎樣。你若再這麼下去,任由她擺佈事小,早晚還會死在她手裡。”
僖嬪一抿脣,決然道:“好,嬪妾幫娘娘對付芳汀。”
流素微微一笑:“本宮雖不能幫你復寵,卻可以保你在宮中平安一世,安享天年。”她拿起桌上白綾,隨手棄於地上,淡淡道:“白綾雖乾淨,人心卻不乾淨,一幅白綾,結束不了這宮中的爭鬥。”
隨即迤迤然走出鍾粹宮去。
僖嬪看着一地的碎盞殘酒白綾,一時腿發軟,委頓在地。
好死不如賴活,她終究還是想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