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安慰的語言,此時此刻對白石遠來說都顯得太過微不足道,他雖然什麼都沒說,沒有生氣更沒有發火,但靳揚知道,白石遠所承受的是隱藏在皮肉之下的內傷。
這種人,最容易和自己過不去,他現在一定對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爲展心儀做了這麼多而感到不值得。
展心儀回到家中的時候,時間已經很晚,本來至少應該打電話告訴白石遠一聲,結果她走得匆忙,把充電器落在了辦公室,從遊樂場出來的時候手機就已經沒電了。
白家人的作息時間嚴格按照規律,這也和白石遠嚴謹認真的性格有關,展心儀以前就嘲笑過白石遠,單看他的規律的生活習慣,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七老八十了,有些老人家都不一定有他這麼講究。
大門外還給展心儀留着一盞小燈,螢火蟲一樣微弱的燈光彷彿黑夜裡最亮的一顆星,給展心儀指引着回家的方向。
她至今每次想到白石遠說過的回家兩個字時,心裡還會涌起一陣暖流。
莫離執意要送她送到家門口,展心儀勸不動只得由着他,所幸白石遠有早睡的習慣,如果讓他知道展心儀回來的這麼晚,還是被別的男人送回來的,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。
“就送到這兒吧。”離白家的大門還有幾十米的距離時,展心儀停了下來。
莫離懂得避嫌,也不再勉強對方:“那好吧,你先回去,我看着你進門了之後再走。”
“要不我再開車送送你,這裡怪黑的。”展心儀一想到莫離待會兒還要步行回去等公交車,心裡就過意不去。
搞不懂莫離是什麼壞毛病,家裡明明很有錢,自己又是賽車手,光是限量版的跑車他便收集了好多輛,可是平日出門的時候,他幾乎很少開車,喜歡坐公交或者擠地鐵。
“不用了,我跑得快,一會兒就到公交車站了,你快回去吧。”莫離用力地揮揮手,倒着一步步後退。
展心儀剛要轉身,莫離清亮地嗓音又從身後追了上來:“心儀姐!”
“幹嘛?”展心儀驀然回首。
一直到很多年過去之後,展心儀仍舊清晰記得那天晚上的莫離,眼睛裡好像有星星,他是極容易害羞的人,那天晚上卻鼓足勇氣,聲音被山間刮來的清風吹了很遠:“心儀姐,雖然你今天拒絕了我,但我不會放棄的!”
“莫莫……”展心儀的聲音很低,不知道莫離有沒有聽到。
應該是沒有聽到的吧,不然他不會轉過頭就跑,月光照亮他前方的路,身後卻被黑暗淹沒。
夜晚的光線太暗,展心儀的目光又停留在莫離的身上,擔心山上的路太黑他會摔到,一直看着他看了好久直到看不見纔回過頭。
樓上書房的窗戶敞開着一條縫隙,屋內沒有開燈,透明的玻璃上倒映出一雙黑漆漆的眸子,目睹了樓下發生的一幕。
白石遠生平第一次,真切地感受到了威脅二字的存在。
展心儀穿過長長的庭院,回到客廳時卻被門外塞滿的兩個大垃圾桶吸引了注意力,她駐足停留,藉着庭院裡綠瑩瑩的夜燈看了好一會兒。
垃圾桶的蓋子上躺着一隻巨大的毛絨熊玩具,看着像是剛買來的,標籤都還沒有撕掉,卻不知道得罪了誰被扔到垃圾桶裡。玩具熊的頭扭向一邊,玻璃球做成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望着展心儀。
另一旁的垃圾桶裡扔着一堆殘缺的蛋糕,白色的奶油濺落到處都是,時間將近午夜,仍不斷有下人出來扔垃圾。
展心儀就親眼目睹了方媽端着一盤看上去和剛出鍋一樣的菜,沒有絲毫猶豫地倒進垃圾桶裡。
“方媽!這菜沒人吃了嗎?爲什麼要倒掉?”展心儀的臉上寫滿了驚訝,她最痛恨浪費,何況白家廚房裡端出來的東西就沒有便宜的。
方媽沒留意展心儀什麼回來的,被她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,“夫、夫人……您回來了。”
都怪靳揚,整天夫人夫人的叫自己,家裡的傭人們都被他帶壞了,如今連方媽都跟着他叫起夫人了。
“方媽,這菜都還好好的,爲什麼要倒了,還有這隻玩具熊是誰的?爲什麼要扔掉?”
還有垃圾桶裡的蛋糕……展心儀想問,又怕問到不該是自己問的東西,話到嘴邊被她硬生生截斷嚥了回去。
“這個……”方媽的表情似乎有些爲難,趁着周圍沒有其他人的時候,她拉着展心儀來到一旁,悄悄地對她說,“您待會兒回去,可千萬別在少爺面前提這個。”
“爲什麼?”展心儀更加不解,果然是白石遠乾的,這種暴殄天物的事情除了他還有誰做的出來?!
方媽左右爲難,她清楚白石遠的脾氣不喜歡家裡的下人們亂說閒話,但是展心儀問起來了,她狠了狠心,才接着開口道:“今天是夫人您的生日,這些東西,都是先生給您準備的……”
“什麼?”展心儀反應十分激烈,她瞪大了眼睛,月光下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,“你說這隻玩具熊,還有蛋糕,還有這些菜,都是給我準備的?”
“是啊,先生今天特地提前從公司裡回來,帶着橙橙小姐一起去給您買禮物,就是爲了等您回來給您過生日的啊,結果您這麼晚纔回來,先生一怒之下就……”
後面方媽又說了些什麼,展心儀已經聽不到也不記得了,腦子裡就像炸開了鍋一樣嗡嗡作響。
“他竟然還記得我的生日。”展心儀怔怔地看着垃圾桶裡的東西,她試圖體會白石遠逛玩具店時的心情,好像真的變成了他,面對着琳琅滿目的櫥窗,一向自信滿滿的白石遠顯得有些笨拙。
想象着他是怎麼在一堆玩具當中挑中了這隻玩具熊,想象着他面帶着滿足的微笑從服務員手中接過這隻熊時的表情,想象着他懷着期待等她回來的心情……
想着想着,眼眶被雨水打溼,展心儀揉了揉麻木的眼睛。
“先生一直都記得您的生日呢,雖然您生下橙橙小姐之後就走了,但是每年您過生日的時候先生都會讓廚房做些平時您喜歡吃的菜,雖然他什麼都不說,我們都能看出來他很想您……”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變得碎碎念,方媽便是這樣,唸叨到一半臉色突然一變,“夫人!您這是?”
“方媽,你去忙你的就好,不用管我。”展心儀不顧玩具熊身上沾滿了垃圾桶上髒兮兮的灰泥,小心翼翼地將它抱了起來。
展心儀抱起大熊,像個貪玩的孩子一樣回頭衝方媽眨了眨眼睛:“噓,不要告訴他我又把熊帶回來了喔。”
方媽看呆了,木然地點點頭,看着展心儀拖着快和她一般高的玩具熊,背影融入黑夜,腦袋上掛滿了問號,大概是她真的老了,越來越不能理解現在的年輕人。
展心儀拖着玩具熊回到自己房間,用乾淨的衛生紙仔仔細細地將熊身上的污漬擦乾淨,拖到靠近陽臺的地板上去通風,打開陽臺的門,山澗乾淨清冽的風呼嘯着灌入屋內。
奇怪的是卻一點都不覺得冷,依偎在大熊身邊,比躲在被窩裡暖和多了。
今天的生日,是展心儀二十多年來度過的最難忘又最奇妙的生日……
凌晨原本早該睡着的白石遠,睡意全無,書桌前的菸灰缸裡堆滿了菸灰,展心儀路過書房門外,聞到嗆鼻的煙味,才知道他還沒有睡覺。
輕輕地敲門,等不到應答,展心儀自己推開了門。
“你還沒睡?”展心儀掃視了一圈屋裡,書房裡煙霧繚繞好像在仙境,就是味道不怎麼好聞,“怎麼不開燈?”
和習慣了黑暗的白石遠不同,展心儀更喜歡明亮的地方,最好到哪兒都亮堂堂,黑夜永遠不會到來。
缺乏安全感的人,總是要在別的方面上找到一點安慰。
“別開。”他冷冷地呵斥道,展心儀嚇了一跳,摸到開關的手本能地彈開。
黑暗中,他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一張照片倒扣着放於桌面上,照片的年代十分久遠,邊邊角角已經開始泛黃捲起。
“我聽方媽說,今天晚上你們等了我很久?”展心儀硬着頭皮走進了黑暗裡。
白石遠從鐵皮製的煙盒裡抽出一根新的煙,用牙齒輕輕地咬着,眉頭微微一皺:“方媽一定是又犯糊塗了,沒有人等你。”
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否認,反正就是否認了。
展心儀早已習慣了他的口是心非,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,“那就好,我還以爲害你們等了很久覺得很愧疚呢。”
她看到書房的門沒關,本來是想進來道歉的,回來的這麼晚至少應該提前打個電話通知一下,對不起三個字明明很簡單,結果兜了一大圈,她還是沒能說出口。
白石遠等了一晚上,直到現在還沒有休息,等來的卻是展心儀的漫不經心。
他以爲他的心已經不會再爲這世上任何人有絲毫的波動,除了女兒橙橙,今夜卻再次因爲展心儀掀起了漣漪久久不能平息。